有匪君子 〔洪荒特辑〕捕桑〔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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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
黄帝与昌意皆已逝去,十大魔神惟余一人。
这是轩辕一脉与九黎一脉最后的战争。
韩信举枪跃入战场的时候忽然想起二百年前与山鬼的那场战争。折损到极致,到最后竟惟余他一人。他的凤凰……死在那场战争的余震中了——他厌恶战争厌恶到极点,他知道水神与遁神亦如是,但是没有人可以阻止,宿命颠覆了后世,皆因前人一念所思,就此山河色变,旌旗摇乱。
银灵子的薄刃劈开猎猎苍风的刹那他的长枪动了,天光如骤雪流过枪尖刀锋,火星迸溅在触目的茫白,雷霆缭绕,暮云低垂,大旗冻不翻,飞云沉作万钧铅。朱獳妖冶的低鸣像是细细的丝线贯穿天地,恐慌在大地蔓延。应龙的冰雪已经弥漫到风障深处,依旧有混乱从人心间升起。
厮杀。
溃败。
韩信的长枪在溃败的人群之上横扫出犀绝的芒刺,白龙的呼啸冲天而起,银鳞浮于指节,微光乍烁凝满天寒。
雪愈来愈大了。
惊天动地的喊杀声销声匿迹。
“他们败了。你的前辈已经年迈了,连天都回不去,轩辕的血脉总是要绝的。”银灵子的薄刃上沾了半点破碎的血迹,他望着韩信侧脸上细细的痕迹,忽而微微一笑,“白龙君,你降了吧。”
“啧。”韩信微笑着说,“二百年没有征战,算是报应来了么?算是我龙族……对不住先祖的青碑残文么?”
“都是……笑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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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黄河,大殿,结锈金属兽口汩汩流着雾气缭绕的温泉,九十九丈毯漫漫延伸至遥不可及的王座。凤凰无声扶膝跪坐,红衣薄薄地拂落于落叶潮湿的阶前。
“怎么不把我赶回去了?嗯?”他微微仰起下颌,“岐山十万年,你脾气上来的时候可真要命。”
颛顼面不改色,只垂手去抚他长发,“颛顼年轻气盛而已。白凤君……切勿与我动气。”
凤凰按住他的手,指尖落在落叶熏暖的微光里面,隐隐约约清透的白。他忽而微微一笑,眉眼间的盛阳刹那间焰火般炸开,烧得颛顼心底轰的一声一片空白,仿佛他的影子外万物都焚作了焦骸死灰。帝王耳中轰轰然响着,只看见凤凰在笑,泪光凌乱,搭在肩头的发尾簌簌地白了,飞雪那样萧条冷寂的颜色,愈发映得眼角桃花一色般缱绻。
“——你心里都在想什么龌龊东西。”凤凰含笑说,“当年的事你说你没有私心,连你自己都信不得的。可惜我给不了你十万年,我是他一个人的,我当年生于岐山双树下的枯花腓草,第一个见的人就是他,那时候他很小,话还说不清,只知道揉我的脸。那时候我就想,谁叫他是我第一个见的,我……我喜欢他一直到这六道轮回走到头。”
颛顼按着他的肩头,眼睛微微发红。
“颛顼。”凤凰淡淡地说,“我不记恨你。”
“白凤君……”
“他不能涅槃。”凤凰的目光轻飘飘地落到掌心的一缕白发,“我……放在掌心的人,你别作践他。”
“你要去哪!”颛顼失声吼出来,尾音颤抖到近乎变调,“李白!”
“我去战场。”凤凰的身影已在宫道的半途,他微微眯起眼睛,像是有点畏光,“啊对了,钦原不是你派的,这个我知道。她太蠢了。”
……做什么啊。
颛顼失神地盯着凤凰徐徐消散的那点残影,心一声一声撞得胸腔发疼。
恨不得连最后的那点东西都交付出来,不分轻重,不知进退……就像是……
——遗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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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你心里想的什么龌龊东西。
——不过是渴求而已。
……
山鬼放雾,天光皆隐。潮鸣于外,深森瀚海。
韩信微微蹙着眉,长枪拖曳于鳞甲下胄,行间掠出漫长的冰冻的沟壑。
此地,……岐山。
噩梦起始之地,天色沉黑燕子低佪,是大雨将至。
……
他看见了凤凰。纵横十九道重锁扣得血痕斑驳,苍白的长发凌乱不堪,岩穴间的流水一般沉默地蜿蜒到不可知的黑暗尽头。
凤凰发狂一样地嘶吼。起先是近乎含着哭腔的,到最后他濒临嘶哑地大笑,尾音颤抖到混沌不清,滚烫的血烧得枷锁隐隐显出半透明的赤红。
他跪在枷锁的棋盘里,他一言不发,……只是笑。
——只是笑。
韩信的指尖忽然战栗得握不住枪柄。
他看见凤凰跌跌撞撞地起身,凌乱的长发大雨下的沟壑般纵横延展,他撕开了自己的胸腔,他踉跄着站稳,一笔一划,满壁赤红。
——天道不公。
他这样写道。
——勇士在野,谗声在内,愚生纵言,我君信之!君见否黄尘鳞甲破血去,苍野山风祭死灵……此之谓……笑话!此皆笑话!……
他微微偏过头。
岩穴外电闪雷鸣,风声骤起。
凤凰眼底最后的火焰熄灭了。那点赤红的光倏地散落,耳际大雨瓢泼,天光尽去,四野被大雨染得透湿冰白,仿佛野雨成线缝合这一方天地。
彼时他在外野,他在极南的大泽征战,他的勇士被击垮,身死,大泽里血迹斑驳,吸吮血迹的鱼腹部翻得潮汐一片青白。他不知道大殿上有人靠近帝王的耳际,悄声说,……陛下,白龙君叛我黄河一脉,已投了九黎去了。
韩信的指尖颤抖地触到凤凰虚幻的影子。他想自己碰到那个人湿漉漉的长发,那个人眼睛里蓄满了泪水,只消轻轻碰一下他的脸,那些眼泪就会大滴大滴地滚落下来。
——我当年生于岐山双树下的枯花腓草,第一个见的人就是他。
他听见有人这样轻轻地说。
——我喜欢他,一直到这六道轮回走到头。
他战栗到无以自抑,喉咙里哽咽到半晌失音,到最后余下的只有嘶哑的半声“凤凰”……
然后他的长枪间爆出洪流般的湛白雷霆,刹那间幻境尽碎,山崩般跌落大块大块巨岩般的结界碎块,雷霆越过结界的缝隙冲天而起,像是逆流的暴风雪自人间至上苍穹,崩裂的声响穿云而行,仿佛不周山崩塌的一场大动,又像极了降临俗世的浩劫。
下一刻他的腹部被贯穿,内腑被旋转的刀刃绞成一团。他疼得眼泪模糊,……又或许不是因为疼……他茫然地透过无边无际的幻觉看去,是钦原沉默地把羽刀送进他的身体,她知道他有护心镜,所以她根本没有对他的心脏下手,也不想多费力气——她只想干脆利落地弄死他。
他知道他那样的表情会令幻境的控制者放松警惕,刹那间崩流的雷霆会彻底摧垮这个耗尽全力做到细节极尽真实仿佛时光逆流的幻境,继而银灵子会受到最大限度的反噬,而那一瞬间他亦将力竭,而后有人会将刀子送进他全无防备的身体……他想到了。
其实他心里也知道那个人会是谁。
彼时她的长发逆风飞扬,无声无息地蛇信一样拂上他面颊,又好像岐山双树下的藤萝透着异色的香气,大蓬大蓬瀑布似的黑,水墨一样袭上苍白的绢帛……他身外还是暴雨,噩梦般不可抑止的暴雨,而幻觉之外是浮至天际的冰原,而后他后知后觉地感到冷了,他看见钦原从银灵子崩溃的幻境冲了进来,她在哭,哭得眼角眉梢都是妩媚的红。她好像很难过,韩信不知所措地想,她明明这么难过……
凤凰……他忍不住想,意识浑浑噩噩如入混沌,他的心神里没有英雄开天辟地,他好像自此,再也没办法醒过来了。
——我当年灵智初启,在岐山双树下……第一个遇见的人是他。那个时候他那么小那么柔软,我的灵智好像又回归虚无了……我忍不住一直一直揉他的脸,我……
我喜欢他一直到这六道轮回走到头。
钦原哭得指尖都在发颤,她紧紧抱着白龙苍白冰冷的身体,小声在他耳边喃喃,“白龙君,韩信——韩重言……你不是我的你就该死,你死了就是我的了……我带你回昆仑,我……我犯了错,我喜欢你我该遭天罚,我……我等着九重天的雷劫劈到我头上粉骨碎身灰飞烟灭,我死后此静默地寸草不生……我们一起去死吧?一起去……”
韩信听不清她说什么,浑浑噩噩地想,这姑娘胡闹什么呢。
……你要是真杀了我后悔,就把我埋岐山去。
……把我埋到他当年身陨之地,让我和着他二百年前残留的眼泪气息……沉睡到天光尽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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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龙君征山鬼于极南之泽,九黎妖术频出,而中埋伏,大军半月无讯。忽有谗言进,白龙君携大军投九黎,帝暴怒,令诛白龙全族。白凤君为之辩,禁于岐山山穴,十万年不得出,于山中书满壁血迹,斥天道,斥愚生,斥帝,心血耗尽身陨岐山,精魄盘旋哀鸣三日三夜,天地悲恸,大雨不分昼夜瓢泼三日,天地一色沉黑,若世间光亮皆凝于其精魄,于是六界震动,帝方信有冤。白龙后带残部夜入敌营,斩敌帅于帐中,携首级而回,复被奉作英雄。
——《极南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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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凰在战场尽头找到白龙的时候已经是黄昏时分,冰冻的大原渐次皲裂,暴风雪移行到远天雷暴前的深云一般的红日尽处,天空风声猎猎,浑黄的沙尘蔓延过冰面,是不计其数九黎族尸首幻化为埃。
钦原沉默地伫立。
长发是浸了水的浓墨,又是新起的风零落似四下里飘飖。
她的羽刀贯穿了白龙的腹部,一直掼到他腰骨之后。
她抱着白龙。
凤凰脑子里轰的一下炸开了。
“他是我的。”他很认真地说,稚子一样极度执著而天真的样子,“你把他给我。”
钦原呆呆地看着他,风划过她的面颊撕开泪水模糊的濡湿的长发。
半晌她默不作声地低下头去,重新把脸埋入白龙的胸口。
于是凤凰踉踉跄跄地走过去,颤抖的嘴唇贴近魔族的耳际翕动。然后钦原颤了一下,忽然又微笑起来,“你这是……想让我和他共死么?……”
凤凰古怪地笑起来,他移开身体,徐徐把钦原后心里的刀拔出来。继而他微微偏着头,音色喑哑而异于平日的诡谲——他说,“怎么可能——他才不会……你……哈……几百年前我第一次看见你用那种眼神看他,我就想弄死你了。”
……
然后他从她僵硬脱力的怀抱里把白龙夺回来,珍而重之地紧紧抱在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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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番外〕我生君已老
朱獳侧过身来时,狭长的眼角染满了血。
她细细地呜咽了几声,潮湿的鬓绒像是过水般湿漉漉的。然后应龙抬手捂住她的眼睛,声线磨过水间的沙砾般低沉喑哑,……近乎苍老。
“别看我。”
他低声说。
“你睡吧。”
朱獳探出爪子,在应龙冰凉的指节上蹭了蹭。她知道应龙老了,当年蚩尤血聚大旗封天,应龙自此不能回天,只能蛰居于黄河之岸的山脉。那时尚是幼兽的她入山寻药,在上古的山穴间遇见斜倚冰凌沉睡的少年,他凌乱的长发暴雨般倾泻过背脊,于镜色的冰凌间辗转流去,眉眼沾了白露潮湿不堪,可是笑意依旧随遇而安。
她凑过去轻轻地蹭他的指尖。他的指尖微凉,冰石一般棱骨分明,触及她的额角刹那他醒过来了,岩穴入口的林隙下阳光斑驳,他在那些明亮的光斑中睁开眼,眼睫下像是有波光从风。
山风拂起他汗湿的额发。
瞳孔如冰雪洗过。
——继而他含笑着揉了揉她的头,微微偏过脸,复又沉沉睡去。
那年她尚未觉醒灵智,只浑浑噩噩间反复梦见他几次,后来有天晚上她忽然意识到那个人是谁了,她翻身起来,心绪混乱地胡乱晃了晃尾巴,跑到星光沉淀的林涧积雨之地喝水。
她喝了很多水,后来她停下来,在雨水边反复踱了几回,踏得青草间萤火潮汐一样向夜风里涌个不停。
她想,这个人是应龙。
他真好看。
她心慌意乱地重新把脸埋进水洼,又抬起脸使劲甩毛发上的水滴,然后她听见有人轻轻“啊”了一声,……是她身上的水溅到他的衣裳了吗?
她仰起脸,然后怔愣,然后一脚踩进水洼里去,溅得自己和那个人满身的水迹。
——应应应应应龙。
——他是应龙。
他穿着青衫。
他像极了山水间茂盛的夏草。他碧色繁然,洒脱清峻,他就立在她面前,他含笑垂眸。
她脑海里有什么轰地炸开,心绪刹那间一片空白,继而那个人倾身拭了拭她的脸,又去揉她的头,他说,“怎么弄成这个样子啊,你。”
朱獳呆呆地望着他。
像是从深水尽头的浮萍间仰望一小片氤氲然光斑里的天。
然后应龙微笑起来。
他的眼睛里像是盛满盛夏的萤火,又像是和着半边星海。修长的眼睫垂落下来,近在咫尺而温然若浸没于清泉的玉。
于是她的心脏跳得厉害起来。
——连带着胸腔都撞得微微发疼。
接下来的几天里她都死死缠着应龙带着她到处乱跑,那时应龙还没有上过战场,眼角眉梢一点杀伐气都含不住,一笑间仿佛桃花春水,温雅静寂得掩也掩不住。入夜的时候他们点起篝火,他修长的衣摆逶迤垂地,入了草色若隐,他用非常低沉的声音讲上古的故事给她听,讲昔者天地浑沌如鸡子,盘古生其中。万八千岁,天地开辟,阳清为天,阴浊为地。盘古在其中,一日九变……
直到黎明应龙失去了踪迹。
没有道别。
朱獳从睡梦中醒来,徘徊在苍凉的深林古涧一百二十七昼夜。
不料今此一别,再逢战时。
涿鹿之役的战场上她又遇见了他。天气很糟糕,四野皆白,冰雹肆虐,大地上纵横交错尽是鞭笞出的冰凌兼沟壑般的裂痕。
她看见应龙静默地立于山河之上的莽莽苍空。
他已是壮年。
那些温润,那些言笑,都像是黄尘于墓,风徐徐吹过,作支离烟散。
她笑着穿越半个战场来见他,那时候他不是人身,不同于她的无法化形,他是以龙族的姿态恣肆战场,震慑人间。她站在他面前,她遍身是血,毛发透湿,她仰起脸对着他细细低鸣,四足不安地在泥泞的战场里反复踏来踏去。而他微微垂下眼望着她,面容铸铁一样生硬冷厉,他说,“是你。”
而后九黎族从他身后偷袭,刀锋雪一样流光四溅,他无声地转过身去,连人带刀将偷袭者撕裂为散落的破碎的冰凌。
她小声哼鸣着,于是那么多的恐惧在战场尽头扩散开来,她想说应龙,我又见到你了,你那么多年……到底跑到哪里去了……但是他瞳孔里透着刀子一样慑人的寒光,他逼视着她,“你……不该来这里。”
继而他倾身吻住了她。
挟冰负胄的龙族的将领,朱红的,灵狐样的异兽。苍莽的天穹上浮满了猎猎的风与鞭笞人世的大雪,沉重的铅灰沉落,重若千钧。其下是漫远无际的战场,刀光剑影,鲜血破碎,沟壑纵横若凛风呼啸的裂谷。
“你不该说话。”
“否则你就去死好了。”
……
自此一役,朱獳二百年未有一鸣。
直至今日。
时隔二百年的第三次重逢,又在黄河之外的战场。又是天翻地覆,血色成壑,大雪封山。
她看见了他,继而她终于再度含笑着鸣叫,那个时候她像是微微眯着眼睛注视着地狱般的战场与堆积如山的尸首,其实是在透过一切可以透过的罅隙看他。
时间,或者人间。
他还是过去那样从万军深处无声地走到她面前,横刀而立,眼角好像已经有模糊不清的皱纹了,当他露出一个极其复杂的表情时尤为明显……他轻轻地说——
“……朱獳。”
仿佛叹息。
然后她微笑着看去。
然后刀锋撕裂了她的胸口。
——他捂住她的眼睛,尾音战栗得倒像是极力压抑过的。
他说,“别看我。”
“你睡吧。”
然后她无声地把爪子贴近了他血脉毕现的手背,她说,“应龙……”
他整个人压抑不住地颤抖了一下。
“你……可以说话了啊。”
“也对,也对。两百年了,有两百年……”
“是啊。两百年了……”
“你想不想看看我如今,化形了是什么样子?”
“我……”
“你想见我吗?”
“我……不……我……”
“我想见你。想了整整两百年。”
——不,是从我们第一次分开,直至现在的数不清的漫长岁月。
“你……”
神祗啊,你怎么会有这样语无伦次的一日呢。
听上去……就像是要哭出来了一样……
朱獳微微笑起来。
异兽朱獳,至死化形。
想让你抱抱我。
可是我身体里流着九黎的血脉,我是他们造出来的妖怪,在人间散播恐惧的妖怪,注定是一生作恶,孑然此身。
不如你杀了我,抱着我,这样我便不再抱憾。
我的将军,我的神祗。
我……
唇角上有什么微微濡湿。
那是应龙的亲吻,时隔二百年的第二次亲吻,那个人的亲吻像是山间枝桠上的露水,飞鸟惊起,是一场落雨。
“应龙。”
我一点也不想离开你。
“我爱你。”他说。
朱獳微笑了。
少女的幻影微笑了。
她朱红的长发嫁衣一样蔓延在他膝上,眼睫微微向上弯,眼角杏花一样浮着飘渺的红晕。她的指尖落在他掌心,被珍而重之地捧起来贴在脸颊。
他察觉到少女在他的掌心睁开眼睛。纤细的眼睫拂过掌心,微微有点痒。
是他先说出来的。
应龙。
……我死而无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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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战争。
……战争。
大雪,风,血,刀光,故国,苍穹,别离,永生不逢。
前赴后继者,虽死犹生。
……
“白龙。”凤凰徐徐地说,“喂,睁开眼睛。”
韩信静默地睡在他的臂弯,纯白的长发像是瀑流般自指间蔓延到血迹泥泞的土地。
他颤抖地,长长地呼吸了一次,仰起头,复又低下头。
支离破碎的眼泪打在韩信冰凉的面颊上。
他听见山海般的胜利的声音,恐惧彻彻底底地从兵士间清除,为首的遁神意识崩溃到极点,正缩成小小的一团,含糊不清地反复呢喃着什么人的名字,他听见兵甲解落的声响,有人把粗糙的手放在他肩头,他没有回头,只是低低垂着头,良久无声地一笑。
“白凤君。”
“他不会死。”凤凰微笑着说,“我看见曙光了。他会醒过来的。”
应龙沉默地点了点头,他抱着他的少女,静默地立于苍风席卷的战场,立于凤凰逶迤坠地的白袍之后,他灰蓝色的长发被风吹成绞散凌乱的样子,发尾无声地落在少女杏花颜色的脸颊。
他深深吸气,“……白凤君节哀。”
“他不会死。”凤凰微微偏过脸,“我会重塑他的身体,我会用我的心头血祭他的魂,——我将涅槃,而他将复生。”
应龙怔忡而立。
良久良久。
黄尘袭过,角声四起,天光零落,入夜已深。
凤凰说,“将军保重。”
应龙点了点头。
“保重。”他说。
……
——————
三百年后,岐山。
“哎,将军,喝酒去吗?”
“喝酒的都是兵痞,我家凤凰说的。”
“呦,每天凤凰凤凰挂在嘴边,兄弟们可都说将军要卧美人膝不理战事了。”
“滚去喝,过了天下大庆的日子,再沾一滴军法处置。”
“噫——”
韩信作势扔过去一个空酒葫芦,众将士急忙假装惊恐“作鸟兽散”。
凤凰躺在他膝上睡着,长发淋漓如缀满朱砂的水墨。韩信的指尖静默地拂过他衣袖,看见断崖上飞鸟如线,遥遥没入边缘薄灰的云端。
“做个好梦。”他喃喃地说,“梦里要梦见我。”
他微笑起来。
“我梦见了你。”
凤凰微微睁开眼睛,含笑着说,“在岐山双树下,是一个秋天。”
……
黄河之外,隐山。
“首生盘古。垂死化身。气成风云。声为雷霆。左眼为日。右眼为月。四肢五体为四极五岳。血液为江河。筋脉为地里。肌肉为田土。发为星辰。皮肤为草木。齿骨为金石。精髓为珠玉。汗流为雨泽。身之诸虫。因风所感。化为黎甿……”
朱獳偏过头,呆呆地望着应龙。
篝火照得她的侧脸半暗半明,入夜的风簌簌拂过林梢,月光流银一样洒下来,少女盘膝而坐,忽有一笑便足颠倒众生。
应龙伸出手揉了揉她的头。
他言笑晏然。
因乘黄之骨,我们尚有两千年的时间。
我会用这残余的两千年,弥补过去所有的空缺。我会爱你,会抱着你,我会从此……日日夜夜,只和你在一起。
……
极南。
“长明,开饭了。”
银蓝色长发的少年静默地坐在原地,一言不发,一动不动。他低垂眼睫,下颌埋在交错的臂弯里,指尖不安地抓紧了草褐色的麻织的衣袖。
“来,喂你吃饭了。”赤红长发的男人微笑着说,端着食物靠近他蹲下来,“喏,啊——”
少年缓缓地抬起眼睛,露出了一个非常茫然的微笑,那笑容像极了雨霁之初水泊里的阳光倒影,恍惚然竟不似痴傻——他像是想起了什么有温度的东西,他开口说了男人捡到他十二日里一句话。
他说,“康回。”
男人怔忡了片刻。
心底仿佛有什么丢掉了名字的东西,破水般微微一动,仿若微风,又像极雷霆。
“说什么呢。来,吃饭。”
少年还是微笑着望着他,忽而微微仰起下颌,凑过去亲吻了他。
阳光水一样弥入木槛与染着红色草浆的窗棂,丝丝缕缕,仿佛熔金。
远途的飞鸟入了墟烟,遥遥坠落到屋檐后面。茅草像是浸透了金色的泉水,南风如绢,山露若雨。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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