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匪君子 捕桑
先发一部分,还有一部分没有赶出来qwq
昔有凤凰于岐山坠而殁于此,山火烧尽四方尘埃,风澈如洗,白沙黑岩融为七色琉璃,天穹为风火贯穿,自此百年无云。
二百年余,有白龙过岐山,倦而驻足于山穴,素胄被身,苍白的长发流水般披落,积满身侧铺落一地,从斑斓的岩晶上辗转流去。
他低垂眼帘。
仿佛听见青碑里有枯骨讥讽地低笑,哀哀凉凉,一声一声秋风落木般的萧条。
——————
一、
白龙在岩穴里找到凤凰的时候他刚刚破壳,粘稠不堪的液体淋漓沾了满身,连带着浓墨般的长发都微微透明,湿漉漉地披在单薄的背脊上。
凤凰苍白的指节隐隐泛青,他战栗着从破碎一地的布满花纹的透明壁障中往外爬,从指尖到脚踝都有点痉挛。看见白龙的时候他甚至微笑了一下,眸光恍惚得仿佛积满尘埃的涸潭。
白龙情不自禁地去抓他颤颤巍巍的手指,把他从胶质的浊乱液体中带出来抱进怀里。凤凰冷得颤个不停,他太小了,好像身体里那些火焰一点一点散尽了余下静默的灰迹……白龙按着他柔软的长发,一时间哽咽到半个音节都吐不出……倒是凤凰慢慢暖和过来了,好奇地在他怀里乱动,指尖勾着他的长发一下一下地扯,又攀着他的肩膀去咬他的发尾。
明明已经是青年的样子了……他想。
这样缠绵缱绻的异色的接触……
——忽而溃不成军。
“太白。”白龙轻声说,“你记得我么?”
凤凰没有听进半个字,只自顾自地咬着他的发尾。他的长发像是新鲜的生漆,瞳孔深潭一样盈满大地间升腾的阳光与雾气般的金色埃流。白龙解开披风裹紧了他,他胡乱挣扎了几下,复又咬着白龙的发尾轻轻呜咽了几声。
……
——————
二、
“太白,”白龙这样偏着头对他微笑,“我曾与你在此逢武陵君,九万里风叠桃花荡红雨,白衣新酒坐吹笙。”
彼时凤凰睡在他的披风里面,安稳地打着呼。白龙低下头亲吻他微温的额头,就这样抱着他飞过远道无穷的名山大川。
“我曾与你在此逢半化形的饕餮,身坐虚无,面目狰狞,无声无息,不动不语,非哭非笑。”
“我曾与你在此逢胐胐,白尾堆雪,其鬃蓬乱,风凝于地,辗转低鸣绕木不止,若萱草见之无忧。”
……
凤凰始终沉睡。他太累了,破壳的时候就几乎耗尽了力气,勉勉强强缠着出壳所见的第一人玩闹一会,终于力竭,睡得昏天黑地。到最后天光已晚,白龙想要唤他起来吃点东西,可他微微睁了下眼,喃喃地吐出一个音节,又侧过头沉沉地睡着了。
那个音节锵锵而鸣,空灵得像是竹鸣风动。可是他不知道凤凰要说些什么,他低着头亲吻他,从额角到侧脸,最终在嘴唇上小心翼翼地蹭了一下。
——————
三、
颛顼说,“带他来见我。”
白龙沉默不言,低低垂跪于大殿阶下。九十九丈金丝结毯,漫漫铺落至漫长的台阶尽头,末端没入兽骨与金属的王座之下。
“我欲补偿他。”颛顼缓缓道,“当年之事,是我欠他。……也欠你。”
白龙咬紧牙关,尾音颤抖得近乎崩乱,“臣不敢承蒙此恩……”
颛顼嗤地一笑。
“学聪明了,韩卿。”
“臣愚钝。”
“愚不愚钝,你我君臣心里各自有数。”
——君臣。
……不过是人间的皇帝而已。
白龙极力压抑心底暴起的杀意,连带着指尖都见了血。
——人间的皇帝。天柱折地维绝的一场大动,水神触不周山而去,……皆为一人。
“臣知罪。”
“不,韩卿不知。”颛顼低低垂手,落在韩信堆雪般的发间,“不然也……不会这样看着我了。”
“——把凤凰带来吧。”
——————
四、
凤凰立于大殿之上,墨发淋漓满红衣。
他微微偏着头,眉目间除了近乎天真的奇谲的艳色,竟隐隐含着锋锐的厉色。
他就这样用空茫而又锋利的眼神望过去,看见颛顼微微抬起的指尖,眸子里的光芒像是烧尽了纸灰一般挣扎着蜷曲——他猛地躲到了韩信身后去,眸光才略微缓和下来,松软的棉纱浸饱了阳光一样,温暖得叫人移不开眼去。
颛顼的目光久久落在他冰雪一样的侧脸上,到最后凤凰避开了他的目光,是一个偏头的动作,冷冷清清的,又有点委屈似的,白龙抬手护住凤凰,却听凤凰很轻很轻地说,“颛顼。”
——君名。
“嗯,我在。”颛顼微笑着说。他的脸因为长久的僵硬而显得微微有些扭曲,看上去竟然有些可笑。
于是凤凰真的笑起来。
他笑得一点声音都没有,五指搁在肚子上,微微弓着背,浓墨一样的长发微微散乱,眼角开出桃花氤氲的颜色来。
“颛顼。”他微微歪着头说,“你真好笑。”
颛顼一愣,看见凤凰伸出手抓住白龙的手,拖着他蹦蹦跳跳地往外面去了。
——摸不清他在想什么。
——过于天真温润——可是笑容讥嘲。
“李白——”颛顼喃喃地说,半晌又偏过脸去微微一笑。
“记起来多少东西了啊……你。”
——————
五、
钦原到了凤凰的岩穴时已经是深夜了,凤凰抱着膝无声地把脸埋在臂弯里,红衣破碎延展落地,黑发包裹的身体斑斑驳驳,好像受过很多很多的伤。他裸 露在长发外的耳尖弥着红晕,以好像有点餍足又有点委屈的姿态蜷缩着身体。
羽刀落在他后颈的时候凤凰好像还没有回过神,只来得及从喉咙里呜咽出一个音节,哭腔很重,沙哑得很厉害,继而钦原顿住了动作,因为雷霆缭绕的长枪抵着她的后心,冰晶般的声音落入耳,她回过头看见韩信斜飞的眉宇,那个人凌厉的眸光一如当年,冰雪洗过的刀锋一样苍白而凉薄,钦原呆呆地望着他,忽而又紧紧阖上眼,“韩信,你杀了我吧。”
“让他反复涅槃到白帛一般可随意书写么?”韩信冷冷地说,长枪微微陷进她的后心,细小的伤口漫出血来,“英招管不好你?昆仑关不住你?颛——”
李白的指尖落在他唇上,“……你……不准吵架。”
韩信偏过头来顿了半晌,忽然又微笑着说好。
——所谓指使。
钦原想。
——白龙君。我想要这样做……很久了。
涅槃,不过两百年。来不及做更多,来不及……
钦原微微仰起头来,缓缓地问,“……白龙君,你知道我这近千年里都在想些什么吗?”
韩信的枪毫不犹豫地抵进她的伤口,伤痕像被火灼过一样弥出诡谲的纹路,又像是冰侵的青紫脉络。他神色淡淡,一只手落在她散乱的长发里。
“小女儿家的心思,”他含笑着转向凤凰,“我怎么会知道。”
凤凰呆呆地望着他雷霆与血迹斑驳的指尖,像是什么都没在想,又像是思索了太多东西……在某个眸光流转的刹那。
——————
六、
“太白。”
韩信枕着长枪仰面躺着,看见西北的天狼星熠熠然在深水般粘稠不堪的夜色深处。
“你能想起过去的那些事情么?”
凤凰正心不在焉地用野花和草茎编花环,听见他说话了也只含混不清地应了一声,又献宝一样打上最后一个结塞进白龙掌心。
白龙低头亲吻他发顶,望进他湿漉漉的眼眸里,心底刹那间又生了隐隐约约的悸动。
“你还是不要记起来的好。”
他把花环戴在少年被星空映得耀着微光的头发上。
然后他在倾海般浩瀚的星河下亲吻他,长风贯穿过虚空兼黑色的雾眼,大荒的野草簌簌地飞扬在浓稠的夜色,星光杨花一样落尽,像极充斥人世风火一般席卷的尘埃。
——那是最后一个亲吻。
——因为黄河下游有九黎族打进来了。
是遁神银灵子与朱獳为先。
——————
七、
“你的祖父害死了康回。”银灵子喃喃地自语,“颛顼,你知道死了多少人么?那场战争天地无色,血迹染料一样泼满山头,本来当相安无事,何求一统,何以臣服?凭什么?天道不公……”
应龙面无表情地立在阵前,一言不发,眉眼低垂。冰层在他足下蔓延出细细的雾气,眉白如去冬的落雪。
韩信抱着枪斜倚着大旗,只在风里自顾自地笑。但见冰神所临之地有大雪过境,苍灰的天穹延展到冰层覆盖的水镜般的大地,黄河的寒风凛冽得刀子一样,割伤了荒野残存满地龟裂冰冻的沟壑。
笑够了他说,“我龙族世代奉一脉,只要战就好了。”
应龙低喝:“信!”
韩信不再开口,只是笑。他瘦削的肩膀一直微微发颤,那样子乍看上去有点苍凉,眉间鬓上都是雪,好像又近了功成身退浪迹江湖与何人白头的一日。
……
出征的前夜炉火烧得正暖,灯光落满纵横十万道行军图影影绰绰,韩信越过小案缓缓倾身,凤凰在他怀里微微眯着眼睛,眸光里好像除了空茫又多出些许说不清道不明的冷寂。
白龙说,“太白,我不想上战场。”
凤凰呆呆地看着他半晌,忽而又胡乱摸索着抓紧他的手扣在掌心里,动作仓促而虚弱无力,“不行,我……我和重言,不许……重言,……”
白龙抬起交扣的手,紧紧按在心脏的位置。
他微微一笑。
——————
八、
涿鹿一战,众神诸魔焰火般光耀六界,又身陨为埃。魔神为应龙女魃等所杀,战神为玄天玉女暗算,星神被女魃引诱力竭而死,风伯雨师为女魃所杀,双子冥神叛变归于黄帝一行,魔星为女娲,后土,紫薇,勾陈,地藏封印,唯余遁神与山鬼携残部分逃往东夷与苗蛮。
二百年前遁神正韬光养晦,山鬼已按捺不住要前来向新帝颛顼复仇。那一场战事是白龙领兵出征……山鬼陨落于极南的大泽,自此征伐天下的白龙君避战二百年,期间大大小小战争九十余次,高阳氏的征伐拓出黄河之外,白龙君始终在岐山反复徘徊,不分昼夜胡乱饮酒,于霜露深处散发和衣而眠。
那都是……当年之事。
白龙又一次立于黄河之畔的战场上。他长发高束,持枪而立,冰雪的微光洗过他凌厉的瞳孔。过去那些饮酒过度的颓然神色褪得一干二净,刀锋般的寒芒如大雪袭过荒芜的眼眸。
“韩信,今日我便要以你首级祭山鬼。”
银灵子微微仰起脸,无色的瞳孔里骤然弥出朱砂入水般密集的猩红。大风吹过甲胄的下摆,冰原上袤远的镜色像是封结着冥府的阴兵。风声深处韩信漫不经心地笑着答,“杀了我啊。”
他的表情忽然凝住了。
某个刹那他想起了凤凰。
——湿漉漉的眼睛。
——他在哭。
——那是……凤凰的濒死之相。
他忽然就暴怒起来。
“银灵子。”他微微偏着头,苍白的长发流水一样垂落入甲胄之后。
“共工拿命换你和山鬼渡不周山,王亥放了你一马,你既回来了,就战个十日十夜好了。”
……
——————
九、番外 共工怒触不周山
暴雨。
黑暗。
岩穴。
不周山仿佛永远也不可能有黎明了。
成王败寇。我是寇,我……我看见不计其数的死人,干涸的血迹被暴雨冲散,怪物与人肢交叠,腐臭的气息和着刀剑的锐气与血气封斩暗色统治的天地。大雨是细密的和着血色的丝线,缝合清浊,分割本就支离破碎的黑红色的视野。
康回静静地注视着岩穴之外泄进来的一点天光。
赤红的长发流水一样垂落到巨岩后的黑暗里。
他是暗夜的火种,可他掌心里流出来的是水 。他的目光像是祝融的天火那样熠熠,哪怕是十魔神身死有八,他依旧不似战败之人的颓唐。
“银灵子。”他轻声说。
“我在。”
他半跪在他身边,银蓝色的长发云海般倾泻于地,像是新开的异色的藤萝。
水神倾身抱紧了他。怀抱过于灼烫,像是有天火在深水的寒气间无声燃烧。银灵子仓皇地伸出手按住他的手背,藏在垂发间的侧脸烧得绯红绯红。
“你听见消息了吗?”康回轻声问。
银灵子只蜷缩在他怀里,脸埋在他颈窝一言不发。
“你听外面,山河皆覆,啼哭四起;你看外面,冬夏混沌,荒兽肆虐,大旗……倾了啊。”
“九黎……末路了。”
“不会、……胡说……”银灵子挣扎着环住他瘦削的背脊,含混不清地安慰,“我们还有希望,我们……不降,我们魔族……”
“银灵子。”水神微笑着说,“我们相识多少年了?”
“一百七十三年有七个月十九日。”
那个日期仿佛在心头绕了一百七十三年,脱口而出,似是早早的便谨记于心。康回愣了一下,含笑道,“你记得倒清楚。”
他顿了顿,“——还有四个时辰就是二十日了。”
银灵子整个人怔在了原地。
“银灵子。”水神轻声说,“你看着我。你照亮我的脸。”
银灵子微微抬起指尖来,无穷的萤火点亮岩穴里怪物们狰狞的脸。泡沫般破碎飞散的萤火间水神微笑了,瞳孔金属质一样莹莹发亮,像极了火光照亮的青铜微光烁烁。
“你记住我的样子了吗?”
继而他觉得头晕目眩。天光尽去,萤火的微光旋转模糊,连带着那个人的微笑,还有眼泪,微凉的,他可以确定那不是雨水……
……
昏昏沉沉间,有人在眉间一吻。极尽温柔,缠绵缱绻,恍惚间竟似一往情深。
——银灵子再醒来的时候,听见哀哭响彻四野。
水神共工氏怒斥天道不公,触不周山而死,以破女娲封天阵,为九黎族求得最后的退路。
他神志不清地在大雨里摸索着撕开不周山残余的阵法,从光芒尽失的六角阵盘间找到了康回。他连眼泪都流不出来,茫然无措地握着他被赤红长发纠缠着的沾满污迹的指尖亲吻。康回他睡得很沉,怎么叫都叫不醒……他一遍一遍地叫他的名字,喉咙里灌进雨水,疼痛沙哑得近乎失声。起先他哭出声音来,可是他流不出眼泪,到时候他连声音都发不出来了,他颤颤巍巍地把康回抱在怀里,他的身体太残破了,到处都是血,那么大的雨都稀释不开……
到最后他微微偏着头,失神地想,“康回。”
“……你醒过来,我就告诉你一个秘密。”
“我喜欢你。”
“我喜欢你有一百七十三年有七个月十九日零八个时辰了。”
……
那一场大动里天柱折,地维绝,天倾西北,地陷东南,遁神带着水神支离破碎的身体与一众残部逃往东夷,山鬼带另一批残部逃往当年星神所掌的苗蛮。
天翻地覆。
血流漂杵。
——————
评论(2)